2001年6月,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,我拿到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的稿約,寫寫關(guān)于老公館的故事,題材本身很吸引人,很懷舊很溫馨的韻味,我一下子來了興趣,接下來這個寫作計劃。后來因為很多原因,這部書從寫作到出版延宕了好幾年,其間斷斷續(xù)續(xù),查資料、采訪、攝影和寫作——如果需要用一個詞來形容,我只好說這一段創(chuàng)作的過程,既是艱辛有快樂。
此之前,我很少關(guān)心武漢的歷史。生在這里長在這里,半個世紀,和這個城市融合在一起,融在一起密不可分。在我的眼里,城市生來就應該是這樣的,不然為什么叫做城市呢?從小到大,上街走路眼睛從來都不朝兩邊多看上一眼,因為太熟悉了,熟悉得像農(nóng)村人熟悉自己村子前的幾棵老樹,沒有什么值得你抬起眼睛的。腳下漫然任意地走,走哪停腳,眼不瞧就知道身子到了哪里,大街、小巷,里弄,以及街邊那些老房子和新房子,熟得像一塊住了半個世紀的老鄰居,并不覺得有什么能夠引得我的關(guān)注,我從來就不關(guān)心它們,不關(guān)心它們的歷史,不關(guān)心它們的現(xiàn)在,不關(guān)心它們的一切。從出生到現(xiàn)在,我似乎從不以是一個武漢人為榮,作為一個祖籍農(nóng)村出生地在城市的邊緣城市人,故鄉(xiāng)觀念于我?guī)缀醯扔诹悖也灰宰婕疄槲业墓枢l(xiāng),也不以我出生的這座城市,比起那些后來來這個城市的謀生者,我更像一個漂泊者,那樣的一種無根漂萍的心理。我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的“故鄉(xiāng)”在哪里?那一種被文學幻化得那么溫馨那么美的鄉(xiāng)土熱和回歸感,我?guī)缀鯊膩砭筒辉w驗過。
百花文藝出版社的這一個寫作策劃拉近了我和它們距離,和這些老房子的距離,這次寫作讓我了解到我先前不曾關(guān)心過的東西。曾經(jīng),那些老街老巷我走過一次又一次,半個世紀步履匆匆,黑發(fā)變成白發(fā)。當我今天認真地注視,平淡無奇的城市背景也有我從未發(fā)見的美的存在。
五十年代之后出生的人多數(shù)不知道武漢的老公館,這樣的老建筑湮沒了,淹沒在城市建筑的層巒疊嶂之中,如果站立在市區(qū)某一超高層建筑的最高處,俯視下面的街道和房屋,紅色的灰色的瓦頂,波浪一般在身子底下起伏,在那深處藏著的老屋和老街,藏著老漢口的過去,陳舊的光影掩藏在身下大片開闊如海洋的城市建筑群里,只有深入進去,才能一點一點發(fā)見,實際上我至今都沒有能夠完全把它們發(fā)掘出來,因為,我晚了,這件事做得太晚了,年代太久了,時間銷蝕的東西太多了,等我開始關(guān)注我生長的這座城市,一切都已經(jīng)太晚,我開始后悔,在我出生的半個世紀之中,我忽視了一切,忽視了我周圍的一切,如今一切離我而去,抓得住的只是幾片時光的碎屑,再也無法拼得很完整了。
武漢市,以長江和漢水分開來的三個城鎮(zhèn),武昌、漢陽、漢口,每一個城的規(guī)模就相當于外省的一個省會。三鎮(zhèn)合一,從東到西從南到北,渡漢水跨長江,一整個城區(qū)鋪開來浩大恢宏無比。有一年,乘火車從南方旅游了歸來,火車進武昌然后過長江大橋,經(jīng)漢陽走漢口,最后才駛進了武漢市北端的“新漢口火車站”。同座的幾個貴州籍的大學生奇怪地問:“你們武漢到底有多大,怎么走了老半天還沒有走完?”
三鎮(zhèn)之中,武昌、漢陽歷史悠久,自三國時期就已經(jīng)很著名了。漢口歷史最短,始建于明朝末年,清中葉形成長江中下游的商業(yè)重鎮(zhèn)。第二次鴉片戰(zhàn)爭之后,《天津條約》劃為通商口岸,西方各國紛至沓來,于長江北岸漢口沿江一帶劃分租界,以他們各自的方式開始了租界建筑,這也是漢口城市現(xiàn)代建筑的開端和開始。租界劃定之后,各大國外商行銀行企事業(yè)機構(gòu)在漢口落戶,西式建筑如春筍一般在租界內(nèi)外樹立起來,新的街道誕生了,新的商業(yè)區(qū)和居民區(qū)誕生了,新的漢口誕生了,雖然在我們后來人眼里,這個仍然是老漢口。這一個時期劃入武漢市的城市建設史,名曰:漢口開埠。
漢口開埠之后,城市的建筑特征是西式建筑。西式建筑由租界興起,最先在英祖界,第一幢建筑就是英國領事館和領事館官邸,三幢集居住和辦公于一體的英式小樓,建成于1861年或是1862年,公館型建筑,為大漢口現(xiàn)代建筑的始祖;后來建于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之初的長江沿岸的西式辦公樓建筑:武漢關(guān)(舊名江漢關(guān)),英國匯豐銀行,美國花旗洋行,日本橫檳銀行,英國亞細亞火油公司;建在江漢路的英國怡和洋行、建在中山大道的德國西門子公司,還有勝利街的國民政府交通銀行,南京路的華商總會……一座座樓房高大巍峨堅固得如同堡壘——花崗巖壘成的地基,麻灰色的石頭墻面,希臘的方型塊面房體,多立克、愛奧尼、多林斯式的立柱,拜占庭式的穹頂,巴洛克的雕刻和洛可可的花飾,還有西班牙式的鐵藝欄桿,大工業(yè)時代的水泥鋼鐵框架加上大塊面的玻璃門窗……二十世紀初漢口的繁華與富麗從租界建筑群落中彌散開來,一直彌散到整座城市。
租界的建立,對于中國的歷史進程產(chǎn)生影響是復雜的,西方各國對中國在政治、文化、經(jīng)濟上的強制性地侵入,代表著中國殖民歷史的開始,也代表著封建中國接受西方文化的開始。一個已經(jīng)腐朽了的政體,只有在這樣強悍的暴虐的刺激之下,才有可能獲得新生的希望。郭沫若的《鳳凰涅槃》,不知道是否有這樣的思想?但是我認為拿來形容1840年以后的中國是再合適也不過了——火中的再生,一部近代史,一部現(xiàn)代史,火一樣燃燒著再生的中國。
沒有《南京條約》條約,就沒有現(xiàn)代的香港,沒有《天津條約》,也就沒有今天的漢口。走過了漢口的江漢路和中山大道,走過了漢口長江沿岸的五個租界區(qū),不論是經(jīng)意或是不經(jīng)意,那一百年歷史的歐式建設和歐式建筑已經(jīng)融化在武漢人的身影子背后,它像一堵墻,班駁發(fā)黃然而堅固無比,有了它的支撐,武漢人才有了眼界。
漢口開埠標志著漢口的殖民歷史,租界的建立拉開了漢口一個時代的大幕——災難深重之中的歌舞升平,饑餒遍野之間的金粉奢華——也許是畸形的頹靡的,但也是進步的向上的,殖民經(jīng)濟催生了中國資本主義的萌芽,一塊硬幣的兩面,租界的繁榮輸給了舊漢口新鮮的血液,在舊漢口的版圖上,商業(yè)貿(mào)易中心由西往東移,城市居民由西往東移——老漢口的中心地從昔日的漢水之濱往東移,往長江沿岸遷移,往租界區(qū)領事館區(qū)那一帶遷移——于是才有了江漢路,有了中山大道,有了中山大道兩邊的大街和小街,有了高大的辦公樓和密集的居民區(qū),才有了電,有了自來水,有了郵電局,有了大工廠和小工廠,有了長江沿岸的碼頭,有了京廣鐵路,有了馬車,有了汽車,有了今天的大漢口——于是也就有了老公館。
“漢口開埠”前,武漢市(當時稱為漢口、武昌、漢陽)的達官富戶的私家住宅都是傳統(tǒng)的中式(即古典式)木結(jié)構(gòu)建筑。1860年,“漢口開埠”。1861年,英國駐漢口總領事館官邸在今漢口天津路(當時為寶順路)落成,這是武漢三鎮(zhèn)出現(xiàn)的第一幢西式建筑,也是武漢三鎮(zhèn)出現(xiàn)的第一幢西式公館建筑。自此以后(1961-1949),武漢的公館建筑便以“西式”為主——進入了世界城市建筑史的“近代建筑時期”。
老公館的歷史文化價值,一是建筑美學,二是人文美學——在《武漢老公館》(或《老公館?武漢卷》)一書的寫作中,我尋訪寫作的公館有十七處,包括漢口老租界地段公館建筑群、漢口中山大道以北(原法租界屬地)公館建筑群、漢口惠濟路公館建筑群、漢口長春街公館建筑群、武昌曇華林花園山公館建筑群、武昌珞珈山東湖公館建筑等。
公館于我,之間并不完全陌生,曾經(jīng),我在那里邊住過,很多年以前……
1953年一直到1955年,有三年的時間,我的家住在漢口勝利街,曾經(jīng)屬于五個國家租界地的漢口的一條老街。很小我就記住了這一個地址:勝利街85號。一些灰色的記憶,1953年,我三歲。
住在一所老房子里,磚砌的墻面上灰白的水泥涂層已經(jīng)晦黯了,顯出褐黃色的斑污來。踏幾級石頭臺階,從正面一扇雙開的玻璃鑲木的大門走進去一間大廳,很小很矮的我落進這間大廳的當中了。發(fā)黃的天花板懸在頭頂是那么高,灰褐色的木頭地板從腳邊伸展開去很遠,大廳頂頭,寬闊的木頭樓梯筆直通往二樓,在二樓的一套房間里面,我從三歲長到五歲,一直到1955年夏季的某一天,我們?nèi),祖母、母親、我、兩歲的妹妹,被人從這一幢老房子里面攆了出來。記得老房子里面的光線不大好,大白天也是灰蒙蒙的,屋子里邊空空落落,尤其是樓上樓下的過道,寬敞而幽黯,偶爾有人走過,腳步聲在木地板上踏得特別響,從墻壁之間房梁之間撞擊出沉沉的回音來。
好多年之后我才意識到,這是一幢老公館,這樣一種建筑格局,兩層樓的磚砌房,一樓大廳,兩邊起居室、餐廳、小客廳、衛(wèi)生間;二樓臥室、起居室、書房、彈子房——五十年代初被用來作為乒乓球室——對著街的寬敞大門,大門外邊數(shù)級長長的石頭臺階。屋子四圍水泥墻圍著一圈院落,大門臺階下的小院子里栽著一棵高高的梧桐樹,我和大院里的一群孩子曾經(jīng)站在那一棵樹下拍過一張照片。那一間大廳典型的歐式格調(diào),那么寬那么大,超過我在這一部書中所寫到的所有公館客廳的面積,可想而知當年屋主的氣派。曾經(jīng),在那天花板上垂下水晶大吊燈,地板上了蠟,音樂響起,男人衣冠楚楚,女人釵鬢環(huán)影,衣裙飄舞,暗香浮動,侍者端著擺滿高腳酒杯的托盤在人群中穿來穿去……那樣闊大的房間是用來舉行酒會和舞會的。那樣一幢房屋建筑在當時,在十九世紀二十世紀之交的老漢口應該算得上是相當奢華的。
(來源:中安網(wǎng) 文:胡榴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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