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武漢老公館》,一本書閱盡人世滄桑,將我的滄桑裹脅其中——離開那一幢老屋,走進今后的半個世紀(jì),我再也沒有回頭,我也不可能回頭,一個時代的棄兒,無論我曾經(jīng)向我身外的一切傾注了多少感情,那一圈環(huán)鏈已經(jīng)斷了,無法粘合了,碎裂的片斷零零落落散落在記憶的深處……
就這樣,在“勝利街85號”老宅的周圍,我開始了我的寫作調(diào)查。
走過童年的故地,踩在那一塊地面,覺得是一種堅硬的痛。無數(shù)次的幻覺,我走了進去,推開兩扇大玻璃門,經(jīng)過大廳,走上樓梯,向左轉(zhuǎn),就是我的家,進房門要往下走幾級踏步,寬敞的起居室,左邊是父親和母親的臥室,右邊的小房間里住著祖母和我——一所幽靈之屋,因為今天它不存在,雖然它讓我無法安寧……
十九世紀(jì)的中葉至二十世紀(jì)的中葉,整整一百年的時間里,這里演繹著一段歷史,中國與外國,東方與西方,侵入,占有,爭斗,掠奪;接壤,撞碰,匯合,交融,一段被無數(shù)層顏料涂脂抹粉不清的歷史。當(dāng)我試圖去掀開那一頁,我才知道做這件事有多么難。逝去了,逝去了,灰飛煙滅。武漢文史館的工作人員告訴我說:1966年或是1967年,漢口天津路6號,原英國駐漢口總領(lǐng)事官邸的后院里,武漢市文史館里的館藏資料被紅衛(wèi)兵架起火來直燒了兩天兩夜……
“燒了兩天兩夜”,這是一個什么概念?誰也不能說具體。你只能想象,翻卷的紅火,滾動的黑煙,灰白色和灰黑色的紙屑,薄薄的,皺皺的,輕輕的,一片,兩片,無數(shù)片,風(fēng)吹落花瓣似的從火焰里從黑煙中,飛起,飄零四散,灰飛煙滅……兩天兩夜,燒毀了多少紙,多少寫滿了字的紙,那些,都是歷史。
三十多年以后,當(dāng)我尋找,人們說“你要的,沒有!”
我要的,沒有。上一個世紀(jì)上兩個世紀(jì)的故事,那些附在歷史背面的故事,如同燃燒的紙屑一般灰飛煙滅。
至于這座位于俄租界的“勝利街85號”老宅,難道我不能假設(shè)它曾經(jīng)也是一所公館?難道我不能假設(shè)當(dāng)初它的主人也是出于不得已的原因棄它而去?不過我絕不會將它寫進我的這本書里,因為我沒有歷史依據(jù),也許,在將來我的小說中我會讓它的影子重現(xiàn)……
沒有人知道它原有的主人,沒有人知道它原來的故事,沒有人關(guān)心它里面曾經(jīng)有過的生活場景,也許那一切,那里面發(fā)生的一切,曾經(jīng)是美麗的,繁華的,靈動的,生機勃勃的,或者是丑陋的,頹廢的,蕭條的,死氣沉沉的,總之,一切都已經(jīng)不存在了,湮沒無聞,另一種形式的灰飛煙滅。
這次調(diào)查寫作之中,我不可能走進我想走進的每一所公館里面去,因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歡迎人們進到那里邊去的。 其中,有一些公館直至今日仍然還是公館,作為上流社會階層使用的場所,原先的使用目的并沒有多少改變——原先,一些人在那里邊居住,后來,換了另一些人在那里邊居住——公館的主人換了,別的一切依舊,獨立、安靜、威嚴(yán),與周圍保持著永遠的距離,住在里邊的永遠是貴族;但是,另一些公館就不一樣了,時過境遷,命運多舛,頹廢了、破敗了、面目全非了,當(dāng)你走近它,你不會相信它曾經(jīng)也有過輝煌的過去;還有的呢?干脆地被毀棄了,蕩然無存了,曾經(jīng)有過的一切沒有了,被一個時代摧毀了,面對遺址,那一天你無話可說……
每一幢老公館都有它的故事,興衰、毀譽、榮辱、哀樂,滲透到每一塊磚石每一根梁木每一顆泥沙里去,將時間和空間融化其中,當(dāng)你穿行其間,你會覺得,老屋是有魂的。
其實老屋不會說話。
歷史是在記錄中產(chǎn)生的,從打結(jié)的繩子,刻劃的龜甲獸骨,雖然也有周口店頭骨和遠古的石器和陶罐,但是都只能讓后來的人猜測了,我們只能去推測了,因為沒有文字記錄。沒有文字的歷史只能是推測的歷史,如老公館,它們留了下來,留到了今天,但是沒有或者說是很少有有關(guān)它們的文字記載。世界變遷太快,這樣一些老房子聳立在原有的地方,披著一個世紀(jì)的滄桑,當(dāng)我扣響它的大門,它能告訴我一些什么?敲開老公館的大門,一切猶存,即使是破敗了,頹廢了,但是一切猶存,我問它:“你要告訴我一些什么?”
1956年,我離開了勝利街85號,我沒有離開這一座城市,依然在漢口,住了近半個世紀(jì)。半個世紀(jì)中無數(shù)次地我走過勝利街,走過童年生活的老屋,走過將它與人行道相隔的水泥圍墻,圍墻里有一棵梧桐樹,永遠沒能長粗的樹干,光滑的泛青的樹皮,黃了又綠綠了又黃的葉子,樹枝伸到街上來,我無數(shù)次地從樹枝底下走過,從青色的樹葉黃色的樹葉下面走過。我看著老宅,一天一天、一年一年,它不斷地蒼老、殘破、頹敗,終于有一天被人拆毀,殘磚斷瓦,石灰和水泥的廢墟,而后在那廢墟上面蓋了一幢新樓,那是八十年代的末期,一個拙劣得不知道什么為建筑藝術(shù)的年代,暴發(fā)戶的發(fā)家史,新起的樓房外墻包裹著那種千篇一律的藍色玻璃,沒有風(fēng)格沒有美感,丑陋得令人作嘔的現(xiàn)代中國建筑,一個時代的標(biāo)記。
童年的老宅就這么消失了,從這張2002年10月拍攝的照片上還可以看到半世紀(jì)前的那一道水泥圍墻的殘部,老舊的院門還在,院內(nèi)后來加蓋的樓房密集得幾乎難以插針,院門側(cè)邊臨街掛著一塊木頭牌子,標(biāo)明這一處房產(chǎn)如今(2002年)依然屬于當(dāng)年父親母親工作過的那一家報社所有,那一個陷我們一家于苦痛中近半個世紀(jì)的某一新聞單位,我提都不愿意提到它的名字。
老宅外邊的那一道圍墻拆掉了,記憶中的那一棵老梧桐樹還在,中國梧桐,光滑發(fā)青的樹皮,如今,顫巍巍孤零零地站立在街邊。那一天,負責(zé)“老公館”全部攝影工作的弟弟說:“這絕對不是你小時候的那一棵樹了,哪里有梧桐樹長了四十多年還只有這么一點點粗的?”但是我堅持認為它是。老屋消失了,連同那一些不為人知的老屋的故事,連同我知道的一些故事,時間讓一切消失,時代讓一切消失,消失了故事消失了精神,消失了老宅消失了物質(zhì),文字湮沒了,傳說湮沒了,遺留的印跡也湮沒了,在那些消逝的途中,剩下來的只有我的感覺,我不知道這些算不算是歷史?
老屋不會說話……
(來源:中安網(wǎng) 文:胡榴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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