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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說過,我家離學(xué)校近得很,就算用蝸牛作交通工具,大概也只用十來分鐘吧。而現(xiàn)在離上課時間還有半個小時,我有足夠的時間在街上溜跶。我習(xí)慣一邊走路一邊消滅食物,這樣比坐在餐桌前來得容易。
我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掰著饅頭往嘴里塞,突然看見人行道邊跪著個蓬頭垢面的老奶奶,她的面前放著一個破碗,碗里裝著幾枚角幣。象這樣的乞丐滿大街都是,我開始并沒太在意。可在我漸漸走近她時,她突然抬起頭,用一種很亮的目光盯著我手里的饅頭。她的渴望顯而易見。
我的手仿佛被她的目光灼了一下,連忙往回收了收,準(zhǔn)備昂頭快步走過去。她突然沖我磕起頭來,邊磕邊說,行行好吧,觀音菩薩!
我一下愣住了,她居然叫我觀音菩薩,天啦,她真要了我的命。我最敬畏的就是觀音菩薩,我曾不止一次祈求她能顯靈,把我從這個世界上帶走。但這個社會離她的仙境可能太遠(yuǎn)了,她根本來不了。而現(xiàn)在,我卻聽見這個老奶奶在呼喚她,我的血都凝固了。
我看了看手里的大半個饅頭,覺得不該再猶豫了,就往前伸了伸。
她的動作敏捷得象猴子,一把將饅頭奪了過去。我以為她會狼吞虎咽,電視上面這種鏡頭已經(jīng)看爛了。可她沒有,而是起身跑到一根大樹下,那里坐著一個骨瘦如柴的女孩,約么五六歲,手臟得可以當(dāng)泥耙。
小女孩就用那只臟手接過饅頭,甜甜地叫了聲奶奶。奶奶使勁點(diǎn)點(diǎn)頭,示意她快吃。于是,小女孩就大口大口地咬起來。饅頭一到她口里,馬上就消失了,我懷疑她根本就沒有咀,她竟然能象喝涼水一樣將饅頭喝下去。
我以為她要一口氣把饅吃個精光,可沒想到她還刻意剩下了一砣,舉到奶奶面前。奶奶開始搖頭,可小女孩執(zhí)意要奶奶吃,奶奶才勉強(qiáng)吃了一小口,把剩下的又推給了小女孩。
我站在那里傻看,直到眼淚涌出眼眶,我才連忙轉(zhuǎn)身離開。我真的流淚了,而且無法克制,你也許永遠(yuǎn)也不會見到那種場面,所以你根本無法想象那種滋味,那種苦難中參進(jìn)了一絲甜蜜的滋味。
學(xué)校的講課內(nèi)容通常都是很無聊的,數(shù)學(xué)課要反復(fù)地證明勾股定理,化學(xué)課要你死死地記住硫酸的制造方法,物理呢,總是在斜面上放一個小車,讓你沒完沒了地計算怎么樣才能把它拉上去。我對這一切煩透了,這些自以為是的東西到底能給我?guī)硎裁矗课冶硎緫岩。僅僅是懷疑而已,我并沒有放棄,也就是說,不管我相不相信那些東西,我都要學(xué)會。
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語文課,吉老師的第一節(jié)課給我留下了好印象,所以我產(chǎn)生了一些興趣。我甚至有些喜歡他的綽號,剃須刀,有點(diǎn)男人味,而且是那種成熟的男人。我不騙你,電視里面我最愛看的就是成熟男人刮胡子的鏡頭。他們把臉上涂滿肥皂泡,然后站在鏡子前面用剃須刀一下一下地刮。這個時候,他們往往只穿著一件襯衣,而且還沒來得及扣上,上身的肌肉就露了出來。很雄壯。
我以前曾無數(shù)次偷看過爸爸剃須,可他從來不用手動刀片,而是用電動的。吱吱啦啦的就象在割麥子,讓人聽了煩躁不安。我問他為什么要用電動的,他說這樣方便。當(dāng)然有道理,問題是有道理的東西不一定招人喜歡,對我來說,喜歡的才是有道理的。
我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到吉老師的臉上,他不算英俊,也不難看,我其實不太關(guān)心這些,我想知道的是他的胡子。他的胡子不算多,剃得干干凈凈,根本無法判斷他是用什么在刮。我在腦袋里設(shè)想了幾種場面,覺得都有可能,這讓我有點(diǎn)懈氣。
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,突然聽見吉老師在叫周莊的名字。我完全走神了,不知道要干什么,連忙收回思緒。
該死的惡少!蘇倩輕聲罵了一句。
我好奇地問,你說什么?
她悄悄用手指指身后,原來她在說周莊,惡少大概就是他的綽號。
這時,周莊站起身來,開始念他的一篇日記。大致意思是說他在網(wǎng)上看到一條驚人的消息,美國世貿(mào)大廈被幾架飛機(jī)同時撞擊,倒塌了,有多少人員傷亡,美國白宮做出了什么反應(yīng)等等之類的瘋話。
周莊剛念完,蘇倩就大聲說,今天不是愚人節(jié)吧?你別把網(wǎng)上的垃圾當(dāng)寶貝喲。
周莊不屑一顧地說,信不信由你,我可是在所有網(wǎng)站都看到了這則消息。
我想不通蘇倩為什么對周莊念日記那樣反感,就算他念了一些瘋話,也沒必要當(dāng)著全班的面揭穿他。
幸好吉老師不介意大家的爭論,他只是在適當(dāng)?shù)臅r候做了個安靜的手勢,于是,大家都伸著脖子等著聽他的高見。其實大家都有同蘇倩一樣的疑問。
吉老師走到周莊面前,說,你說的是實話?我是說你是虛構(gòu)還是紀(jì)實?
絕對紀(jì)實,我連自己的一點(diǎn)感情色彩都沒敢加進(jìn)去。
好,你為我們提供了一條很重要的消息。
吉老師確定完之后,并沒有馬上回講臺,而是用手敲了敲我的桌子,說,梅雨,把你的日記念一下。
他說完就向講臺走去。我卻傻站在那里,一聲不吭,因為我根本就沒寫什么日記。我從來就沒有寫日記的習(xí)慣,以前學(xué)校的語文老師也總要我寫日記,可我就是不寫。我并不是有意和老師作對,而是不敢下筆。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把自己家里的事都寫在日記上,同學(xué)們知道了不笑死我才怪,除了嘲笑,也許還有一些鄙視憐憫什么的。我不想用日記換來這些。就拿昨晚來說吧,我寫什么?我能寫我媽媽醉得象一團(tuán)泥嗎?我能寫我爸爸在我們離開的第一天,就帶了個女人回家嗎?
蘇倩輕輕捅了我一下,小聲說,念我的。
原來她的日記早已經(jīng)攤開在桌面上,她正用手悄悄地往我面前推?磥,她早就等不及了,老師卻偏偏不點(diǎn)她,她只好抓我做播音員?墒撬e了,我不需要她的日記,我就算讓老師批個狗血噴頭,也不會抓一篇別人的日記來充數(shù)。這就是我的性格,這種性格支撐著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,頭耷捺得很低,象個倒立的拖把。
我用力把蘇倩的日記本推回去,她很驚訝地望著我,眉頭皺成了一個結(jié),好象我是一道高難度的幾何試題。
吉老師顯然看到了這一切,不過,他并沒有生氣,我說過,他好象不會生氣。他說,你一定是忘帶日記本了,這樣好不好,你把你的日記背給我們聽聽。
我確實沒料到他會來這一招,夠狠,把我的一點(diǎn)僥幸心理和抵抗情緒全消滅了。我是個很知道好歹的人,到了這一步,我只能束手就擒。
我的頭仍然很低,我清了清嗓子,終于想起了一件值得一提的事,于是,我說,早上,我拿著一個饅頭,邊吃邊往學(xué)校走……
同學(xué)們一下笑了起來。我一下愣住了。
蘇倩小聲說,別說老一套,要有點(diǎn)新意,胡扯都可以,哪怕扯到聯(lián)合國也沒人管你。
我心想,我倒是想往聯(lián)合國扯,可我對那里的事一竅不通,周莊能說出關(guān)于美國的驚人消息,我只能滿大街找些芝麻粒說說,否則,我就沒辦法開口了。
聽她說完。吉老師壓了壓手掌,說,打斷別人的話是不禮貌的,梅雨,你接著說。
我抬頭看了他一眼,他正朝我笑,那種要命的笑,我不得不再次鼓起勇氣,聽他的擺布,我接著說早上那個饅頭的事,說得吞吞吐吐語無倫次,仿佛不是在講我給了要飯的一個饅頭,而是在說自己找別人討了一個饅頭。當(dāng)然,我主要是想描述關(guān)于老奶奶和小孫女吃饅頭的那一幕,可我的水平太差,講出來干巴無味,就象半個發(fā)干的饅頭。
更可怕的是,我并不知道剎車,只顧往前講著,根本沒注意同學(xué)們早就沒有耐心了。等我終于講完的時候,我才發(fā)現(xiàn)教室里已經(jīng)鴉雀無聲,大家都用怪怪的眼光看著我。我知道自己的日記早已經(jīng)把鍋底砸了個窟窿,你懂嗎?就是說我早已經(jīng)沒救了,大家都知道,只有我鈍得象個木瓜。
我求救地看著吉老師,希望他能給我找個臺階下。他確實沒有為難我,甚至沒有作任何評價,只是輕聲說,你坐下吧。眼神和語氣里同時透出一絲同情。然后他開始給大家講什么選材要新穎,語言要流暢之類的,反正全是針對我剛才犯的毛病。木瓜也聽得出來。
我就算有十個大氣壓的氣裝在肚子里,也只能使勁別著,我能沖著誰去?能怪誰?除了干巴巴的嘴巴干巴巴的語言,我還能恨什么? 而我的心里不是那樣的。真的。
我紅著臉坐了下來,蘇倩很遺憾地?fù)u了搖頭,依依不舍地把她的日記本收進(jìn)了書包。我知道她是一種懷才不遇的感覺,她該找吉老師毛遂自薦才對。
蘇倩沒有自薦,她把懷才不遇的氣兒幾乎都噴在了我頭上。這從她下課的表現(xiàn)一眼就能看出來。下課之后,我坐在座位上沒動。一個特別胖的女生走到我面前,向我打招呼,并自稱尹小豆。
蘇倩已經(jīng)不在座位上了,她正和一些女生在教室后面大聲談?wù)撝P(guān)于日記的事,并說她自己的那篇是如何如何好。我可以想象她一邊說一邊用眼睛看著我,我的后腦勺不禁有點(diǎn)發(fā)熱。就在這時,尹小豆坐到了蘇倩的座位上。
我問,有事嗎?
她說,沒事,其實我的日記也經(jīng)常不過關(guān),吉老師還不止一次當(dāng)著全班的面提醒我,要動腦子。說著,她指了指自己那碩大的腦袋。
我被她的樣子逗笑了,說,我不在意,我的寫作水平本來就一塌糊涂,今天還是我發(fā)揮最好的一次呢。
說完,我們都笑了起來。
小小日記本,里面有秘密,誰要打開看,就是王八蛋。蘇倩大聲念著。
尹小豆對我做了個暫停的手勢,說,她們又在偷看我的日記,然后逐字逐句地取笑我,我得去制止。
說完,她就起身沖了過去,從蘇倩手里搶過日記本。
還沒等尹小豆發(fā)話,蘇倩先開腔了,她說,港星,我的座位你坐得,你的日記我看不得?
尹小豆說,看,當(dāng)然可以,但你得伸長脖子,趴在地上,背上罩一口鐵鍋。
為什么呀?旁邊的女生問。
這還不明白嗎?再把我這封面上的名言讀一遍就知道了。
于是,大家都笑了,后來免不了有一些瘋瘋打打的動作。我忍不住轉(zhuǎn)過頭,看著她們快活的樣子,忽然覺得自己就象走錯了地方,一時也弄不清我和她們到底是什么關(guān)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