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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幸被媽媽言中,我果然感冒了,而且不輕,在家里躺了三天,頭腦才稍微輕松一點。等我勉強能下地走路的時候,我就決定去上學(xué)。我并不是急于返校見什么同學(xué)之類的,我只是不想讓媽媽每天上班還要抽空往家里打電話。我說不用,她非要打,電話里無非就是問我吃飯沒有,燒退了沒有。我一律都說些讓她放心的話,即使這樣,我也覺得很累。她的電話比感冒更讓我頭疼。
天晴了,城市被雨水沖洗得干干凈凈,樹葉亮綠亮綠的,陽光格外刺眼,空氣中也少了往日的灰塵,吸進去不再那么嗆鼻了。
我興沖沖地沿著馬路往前走,邊走邊注視著樹下,一棵兩棵三棵,全部是空蕩蕩的。后來,我看見一群民工在馬路邊挖掘一條深溝。這座城市總是在挖掘,不是挖這兒,就是挖那兒,就跟小孩子過家家似的,從不肯閑著。民工們挖得很賣勁,泥土已經(jīng)堆得老高,有的不注意,把人行道都占去了一部分。
那一刻我已經(jīng)預(yù)感到她們再也不會回來了,這本沒什么大不了的,無非是一老一小兩個乞丐。可不知為什么,我的心突然變得空落落的,就象我大病初愈的身體,虛脫而輕飄。
幾天沒上學(xué),學(xué)校又變得陌生了。一走進教室,吉老師就過來叮囑我,讓我趕緊準(zhǔn)備一下,校長要來聽課。然后,他開始給我指出講課的重點。我機械地點著頭,一時間覺得吉老師不象以前那么灑脫了。其實他平時的課都講得很棒,為什么還要假模假式地做些手腳來糊弄校長呢?
平時,預(yù)備鈴響過,同學(xué)們才稀稀拉拉走進教室,然后再前后左右交頭接耳,講著各自的笑話。教室里就象個馬蜂窩。今天可不一樣,吉老師早早地來到教室督陣,所有的同學(xué)都鴉雀無聲,抓緊時間翻看著課本,很有點大考前的陣勢。
我一眼就能看出老師已經(jīng)和全班同學(xué)串通一氣,準(zhǔn)備表演一場標(biāo)準(zhǔn)答案問答課。我感到有點惡心,漫不經(jīng)心地翻了翻書,又合上了。我寧愿當(dāng)白癡,也不想?yún)⑴c這種假把戲。
蘇倩輕輕捅了我一下,指了指課本。她在提醒我快看書。我本不想理她,又怕我們之間的誤會越來越深,就勉強把書翻開。
她看見我翻的課文不對,又伸手過來幫我校正,并小聲說,校長聽課呢,聽說直接關(guān)系到吉老師工資升降的問題。知道嗎?校長隔一段時間就聽一次課,然后根據(jù)聽課情況決定老師的工資。
我似有所悟,抬頭看吉老師,他正在給幾個差生講著什么,樣子很專注,因為每一個人都會影響他的工資。
校長幾乎是踏著鈴聲進來的,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幾位老師,我都不認識。他們一字擺開,坐在教室后面,這樣,他們的目光就可以輕易盯住我們?nèi)魏我粋人的后腦勺,而我們卻不知他們到底在盯誰。這其實是一件讓人十分惱火的事情,一想到有這樣一群并不熟悉的老師從后面盯著我,我簡直要瘋掉了。
我大概是第二次見到校長,這次他穿著一件襯衣,由于氣溫變化太快,他已經(jīng)把那件西裝收藏起來了。但我無法忘記那只綠頭蒼蠅,在他從教室前面向后走去的時候,我忍不住看了一眼他的背,謝天謝地,雪白的襯衣上面什么也沒有。
吉老師在黑板上寫“滕王閣序”幾個字的時候,手有點僵硬。這一點別人也許不易覺察,但我一眼就能看出來。因為他平時講課,從不這樣正而巴經(jīng)地板書,往往是由著性子,講到哪兒,來勁了就順手劃幾筆。那樣,他講得順暢,同學(xué)們也聽得過癮。
他今天不僅寫字僵硬,講課也不自然,因為他采取了令人討厭的提問式授課法。他提的第一個問題是“窮且愈堅,不墜青云之志”怎么解釋。
我對他的提問很不以為然,以他平時的風(fēng)格,決不會提這種沒水平的問題。他今天怎么了?難道他就象平時那樣講,校長就會扣他的工資嗎?
我正這么想著,突然發(fā)現(xiàn)全班幾乎所有的同學(xué)都舉起了手。天啦!就這么一個白癡的問題也值得大家搶著回答嗎?我決不會舉手,因為舉手無非是要證明自己是個白癡。
蘇倩的手舉得最高,吉老師就點她起來回答。
就在這時,校長的手機突然叫了起來,是一段《讓我們蕩起雙槳》的音樂。所有的同學(xué)都回頭看,蘇倩愣在那里,不知該不該講自己的答案。
校長向大家擺擺手,說,接著上。然后,他就從后門走到走廊上,開始接他的手機。他又是那樣老套地嗯啊嗯啊,我豎著耳朵聽了半天,也聽不出他在和對方說什么內(nèi)容。等他接完手機走進教室,蘇倩的問題正好回答完畢。
吉老師說,很好。
這話聽起來有點古怪,他到底是說蘇倩的問題回答得很好,還是說校長接完手機進來了很好。不管怎么樣,蘇倩的失望是顯而易見的,她一坐下來就在小聲嘀咕,早不響晚不響,偏偏這個時候響。她認為校長沒聽到她的回答是件遺憾的事,換了我就不會那樣想,我會認為是件幸運的事。
接下來的事確實有些滑稽了,幾乎每次吉老師點人回答問題時,校長的手機就會響起來,那段《讓我們蕩起雙槳》的音樂在教室里蕩了無數(shù)次,搞得整個課堂都有些動蕩不安。
校長就是校長,他每次出去接手機之前,都要不慌不忙地擺擺手說,接著上。
他一共接了多少個手機,只有天知道。即使這樣,吉老師也不敢有絲毫怠懈,因為教室后面還坐著其他的老師呢。吉老師那不爭氣的眼鏡每次在校長手機響起的時候,就會不由自主地往下滑,一直滑到快從鼻梁上脫落下來,于是,他不得不伸手去扶眼鏡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?我是說吉老師在不停地用手扶他的眼鏡,這種動作平時也有過,但決沒有今天這么頻繁。我傷心地盯著吉老師的鼻梁,那里汗水涔涔,眼鏡象個頑皮的孩子,不停地玩著滑滑梯的游戲。該死的。我心里暗罵了一句,我不知道我在罵什么,但我就是想罵那么一句。
同學(xué)們照樣搶著舉手,只有我一次也沒舉過。
下課之后,聽課的老師都過來祝賀吉老師,并和他交換講課心得。同學(xué)們都陸續(xù)出了教室,一律是慢走,不象平時那樣瘋跑。
我也想出去透透氣,我可不想坐在教室里看那些老師們假模假式地說,這里講得好,那里講得不錯。
我剛起身準(zhǔn)備往外走,突然,校長叫住了我,他沖我招招手,說,你,就是那個新來的吧?還習(xí)慣吧?跟不跟得上?跟不上的話,可得讓你們吉老師多給你補課喲。老師的提問你是不是都不會?
我都會。我回答得很干脆,讓周圍的老師都有點驚訝。
噢,那為什么不舉手呢?校長有些奇怪地問。
我抬頭看了一眼吉老師,他正用焦急的目光盯著我,那目光顯然對我暗含著擔(dān)憂。我忍了忍,說,我剛病了一場,胳膊舉不起來。
對,她今天剛來上課呢,病得不輕。她平時還不錯,就是人有點內(nèi)向。吉老師似乎長長出了一口氣。
怪不得,我看你一次手也沒舉。校長說著,舉了舉自己的手。
天啦,我以為他就顧忙著接他的手機去了,誰知他竟能注意到我沒舉手。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。
吉老師幫我解圍,說,等病好了,就多舉幾次手,怎么樣?
校長笑了,指指吉老師,說,難得的好老師啊,他的課可是全市有名的,一堂課能提25個問題,想想都讓人佩服。
大家都笑了,我也忍不住笑了笑。但我敢肯定我笑的內(nèi)容跟他們決不一樣,我在想,他能精確地統(tǒng)計出25個課堂提問,完全得益于他的手機。因為他接的手機正好和吉老師的提問一樣多。吉老師如果沒忘記他自己扶眼鏡的次數(shù),他一定也能知道自己一共提了多少個問題。
《讓我們蕩起雙槳》又來了,我終于搞清楚了,這是他接的第26個手機。他對著手機嗯啊了一陣,就說,有個會,我得走了。
于是,吉老師陪著他們一起向辦公樓走去。
老師們一走,同學(xué)們就涌了進來。尹小豆跑過來說,你真棒,校長都親自接見你,說實話,你和校長是不是親戚?
我說,八竿子把不著的事。
她不信,大頭搖得讓人擔(dān)心會從脖子上掉下來。
蘇倩這時也回到座位上,她顯然聽到了我們的談話,接著問,不是親戚,那他找你說什么?
我本不想回答,又怕生出額外的矛盾,就簡短地說,就是問問我的病情。
喲,校長還挺關(guān)心人的,哪回也關(guān)心關(guān)心我們呀。蘇倩說著拍了拍尹小豆。
這時,上課鈴響了,周莊進了教室,從我身邊走過。我突然沒了說話的興趣,坐下來開始翻弄自己的書包。
蘇倩推了尹小豆一把,說,快回座位,還想在這里取到真經(jīng)不成?
尹小豆嘿嘿笑了兩,就轉(zhuǎn)身回自己的座位去了。
突然,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(fā)生了。周莊從后面給我扔了個紙團,天啦,眾目睽睽之下,這不是要我的命嗎?他到底想干什么?
紙團就象個火球一樣擺在我桌上。但我不能去將它展開,我知道有無數(shù)雙眼睛正不露聲色地盯著我。我也不能讓它總在我桌上躺著,情急之下,我抓起紙團,一把丟進了教室前面的廢紙簍中,投得很準(zhǔn),十環(huán)。這樣一來,就能表明我的態(tài)度了,讓所有的人都知道,我是這樣對待他的。
說實話,一整天上課,我都有點心不在焉。那個紙團讓我心煩意亂,仿佛我不是把紙團扔進了廢紙簍中,而是扔到了我的心里,渾身毛扎扎的。
度日如年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,我終于盼到了放學(xué)鈴響。我并不是盼著自己能一步?jīng)_出教室,而是盼著所有的人都趕快離開。你一定知道我想干什么,對,我就是那樣想的,如果我不把紙團上的內(nèi)容看個明白,恐怕一夜我都合不了眼。
謝天謝地,沒有一個同學(xué)不盼望著早日離開這鬼地方。鈴聲一響,他們就算刑滿釋放了,他們爭先恐后地向外涌,門框被擠得嘎嘎直響,只一瞬間,所有的人都沒了蹤影。
教室里一下子空得只剩下心跳,門框上的班級牌還在不停地搖晃,我呆呆地盯了它一會兒,確信不會有人返回,才做賊似地背起書包,繞到教室前的廢紙簍旁,很快地伸手進去亂找一氣。我驚奇地發(fā)現(xiàn),簍中全是紙團,天啦,一簍子紙團。我徹底懵了。
誰也別指望我能有耐心把那些紙團一個個展開。事實上,我只是恨恨地踢了簍子一腳,就起身離開了。讓那該死的紙團成為永遠的謎吧。